果然,心头印记,花开五瓣,落在瓷玉肌肤,尤似红梅映白雪。 妇人浑浊双目泛出泪花,如燕雀护雏,拢紧她衣衫,又观她容貌。 孩子年幼不记生母形色,母亲却难忘稚子模样。 分明就是当年轮廓。 她枯瘦五指抚上女孩面庞,指腹颤颤落在她左眼下方,眼中悲喜不定,口中喃喃自语,“这处该是一颗泪痣,如何、如何……” 女孩杏眼通红,眸光扫过苏彦,最后落在妇人面上,低声道,“去岁玩闹,不慎磕破,面留微痕难消。师父怜我,以金粉为我绘新月,掩瑕增色。” “……吾儿!”妇人揽子入怀中,贴面磨鬓,仰天咽泪。 又拜苏彦铭感大恩,后直径携女入后院,丢下华堂满座的客人,和一对新人。 走出两步,更是抱起孩子,紧搂于胸前。原本已经羸弱消瘦,需人搀扶的身子,竟是生出无穷力量。 这日华堂笙箫依旧,洞房红烛摇曳。而江怀懋原配李氏的屋内,亦是欢喜满怀,丝毫没有因夫君纳妾而生出一丝怨气失落,有的全是与女儿团圆的欣喜欢愉。 尤似一朵几近枯萎凋谢的花,重新逢露新生。 至此,小姑娘复了“江”姓。江怀懋本欲重给她取一名,却被拒绝。莫说名字,纵是当年信中择取的乳名“玉儿”,江见月亦不肯要,闺名仍作“皎皎”。 …… “阿母!”床榻上,江见月已经歇晌醒来,原见母亲在她身畔小憩,亦不曾出声扰她。只盯着她即将临盆的胎腹,同腹中好动的手足打招呼。这会见母亲胎动愈烈,却面生欢色,甚至隐露笑声,方忍不住唤醒她。 如今乃元丰十五年,她归家后的第三年,父亲奉召讨伐在汉中谋逆的刘易。 时值母亲和安庆翁主都有孕在身,翁主不习边地生活,自己亦想念苏彦。五月里,江怀懋接旨后便顺道带她们来长安,入住在天子赐居的永成侯府。只留染了天花无法上路的唐氏母子在凉州府宅中。 “可是阿弟淘气,劳累阿母?”江见月见李氏转醒,扶她换了个姿势,给她按揉腰背,“偏阿母还这般欢喜,梦中都笑出声来。” “近来嗜睡些,本是来让你择寿面的。瞧你睡得熟,瞧了会竟自个也睡过去了。”李氏嗔笑起身,将孩子带去妆台座上,给她蓖发梳头。 “阿母是梦到了你,梦到那年与你的重逢,梦到这两年你在膝下长大,阿母还能给你缝衣梳妆,做梦都高兴。” 秋日午后,暖风微醺。 细碎的日光从窗牖撒入,落在小姑娘玉团般的面庞上,将她面颊新月映得愈发熠熠生辉。 她眉眼弯下,“皎皎不信。” 李氏挑来一条丝绦给她系上,目光扫过自己胎腹,有些局促道,“阿母说真的,这孩儿不来,阿母亦有锦绣女儿;他来了,便是锦上添花。有你,方才能有他。” “我信。”江见月透过铜镜看妇人郑重神色,不由笑道,“皎皎与阿母玩笑的,晓得阿母疼我。” 她怎会不信! 相比在她走散后,父亲为绵延后嗣纳唐氏,迎陈氏,母亲则因寻不到她而华发丛生。 她在服侍母亲的婢子口中,偶听得一些话语,拼凑出那些年母亲的日子。 母亲虽与父亲团聚,心思却都在找寻她上。初时父亲还一道寻找,但战乱不断,军务缠身,难以抽出精力,只谴了一队人手帮助找寻。多番无果后逐渐放弃,只想与母亲再要一个孩子。却遭母亲拒绝,如此纳了麾下主簿的女儿唐氏,诞下一子。 而母亲则搬回兰州老宅独居,非年节不入酒泉郡。她终年穿青碧衣衫,不着父亲赠她的其他绫罗与头面。只盼走丢的女儿,若有一日回家,千万能够认出她。 “那皎皎梦中欢愉,可是因为见到了阿母?”李氏给女儿梳好头发,转身捧来一身新制的衣衫让她换上,“阿母方才入屋来,你在睡梦里也笑得咯咯出声。” 她目光落在江见月眼角月牙上,又戳了戳她左手腕间的七彩珐琅手镯,“是与不是?” “我梦见师父了,梦见他在渭河畔救我的样子。”江见月亦抚摸镯子,“哎呀,我如今日日与阿母一起,可是已经许久未见师父!” 离开苏彦两年,虽一直通书信,但思念难捱。 五月里入京,若非染了风寒,她大抵已经跟着同上汉中战场。眼下凯旋的大军估摸再三两日便可抵京,只是到底赶不上今日她的生辰了。 故而晨起,赵谨师叔送了生辰礼过来,便是手上的这个镯子。 由苏彦绘图设计,让精通机关的赵谨制作。 赵谨道,“师兄原话,若赶得及回来,便自个送给你庆生。眼下么只得由我代劳了。” 日头移向正中,八月秋高,漫天滚金流云铺在女孩身后。 小姑娘穿一身母亲缝制的留仙襦裙,双螺髻上玉珠点缀,丝绦垂摆,抬手间腕上珐琅镯溢彩流光。 这是她十岁的生辰,纵是苏彦不在,但手上有他的厚礼,身边有母亲,她还能趴在母亲腹上,听手足的声音,便觉很圆满。 “该这般敬爱你师父,若无他,哪有我们母女今日。”李氏理过孩子衣领,“这恩,不可望。” “女儿晓得。阿母说了,我们还得谢谢安庆翁主,若无她嫁与阿翁……” “翁主是长辈,不得直呼封号。”李氏秀眉微蹙,“她也不易,年纪轻轻嫁来边地,这个世道!” “阿母少生这般慈悲心,他们生来贵胄,多少民脂民膏尽入囊中,高门世家里开库济民的除了师父苏氏一门,寥寥无几!纵是天子亦是……” 李氏匆忙捂住她的嘴,压声道,“你阿翁交代了不可妄议君上,何论陛下如今就在府中。” “陛下在府中?”江见月讶异道。 “他与舞阳长公主一道来看望阿母和翁主,銮驾还在菡萏台。”李氏恐女儿冲撞天子,只道,“左右阿母接过驾了,你且在房中待着莫出去了。这耽搁好半晌,原是来问你晚膳寿面想佐以蟹黄还是鳝丝,阿母给你备着。” “就鳝丝!”小姑娘挑眉道,“辛苦阿母了!” 既然大军不至,自也无需铺张,能有一碗阿母做的寿面足矣。 江见月送母亲出去,见她这两年稍稍丰盈的身子,慢慢融入秋光中。直待李氏彻底离开院子,方敛了笑意,摩挲手腕上的镯子,将一颗心提起。 父亲此番得胜,亦好亦坏。 她耳垂微动,静听四下声响。又走出院门,看门口守卫,廊下侍从,这些是赵谨师叔按照师父的意思,前两日又添来的暗卫人手。 江见月懂苏彦的意思。 父亲远征并未留精锐兵甲在这府邸之中,只说妻女尽托于天子,以表忠贞之心。 苏彦思之再三后,没有反对。这是让君臣关系渐进、彼此信任最直接有效的办法。但是苏彦留了后手,便是在府邸内外插入了大半苏氏死士,用来保护她们。 他有这般顾忌且付诸行动,可见天子猜忌之心甚重。 江见月把玩着手镯上的暗扣,默声回来屋内,只思虑天子这日入府的目的,盼着父亲和师父早日归来。
第3章 破碎 天子赵徵今日来永成侯府,确实没有什么深意,就是来此施恩、探望为国效力的将领家眷。 菡萏台中,安庆翁主午后去了大慈恩寺还愿,尚未归来,赵徵便在此多留了会。 “安庆算什么,劳陛下这般侯她。”正堂中,舞阳给天子奉茶,笑道,“多事之秋,皇兄还早回禁中(1)的好。改日,臣妹让安庆来宫里向您请安。” “不急,好不容易出来透口气!赵徵从中贵人(2)手里接来小金笼,逗弄里头的蛐蛐。 帝王好斗蛩,片刻不离身。 赵徵玩得起劲,招来舞阳同乐。 从小金笼转入玉石罐中的两只蛐蛐,其中背宽膀长,翅厚须整,头部蓝金闪耀者唤“威风”;声色洪亮,频频嚎叫,黑睛炯炯者称“凤鸣”。 “朕饲养得如何?” “此二者体健声高,得皇兄精心喂养,是他们的福气。”舞阳陪侍一旁,看得专注,唯一点余光观龙颜。 龙颜悦色。 赵徵用食铲给它们喂了些辣椒籽,再持引草扫其触须,来回三两次,“威风”和“凤鸣”便气势汹汹斗了起来。 “奉承的虚词!”赵徵将引草扔给舞阳,“咱兄妹俩开一局,你莫让朕!” 舞阳双手接过,用心引逗“威风”,到底难敌“凤鸣”嘶嚎,窜撞弹跳,数个回合下来,颓势已现。 “事实胜于雄辩,臣妹句句非虚。”舞阳手中引草慢慢卸力,“左右都是皇兄养育的虫儿,臣妹输了也不冤。” “再来一局,凤鸣换给你。”人在宫外,没了宫中憋闷气息,赵徵觉得呼吸都顺畅,不由玩心大起。 “陛下,不可……”中贵人持着拂尘,欲言又止拦了一把,打散天子一半兴致。 “斗蛩,听鸣可忘倦,观斗可怡情 。” 舞阳挡过话头,“臣妹再陪皇兄来一局,只是皇兄且让着些舞阳。” “听到没,扫兴的东西!”赵徵瞥过中贵人,“要不是长公主,朕揭了你脑袋!” 中贵人跪谢天恩,再次点香计,讪讪避在一处。 星火一点,香灰抖落,天家兄妹边逗边闲话。 天子叹声,“如今也就你还能与朕说这些,宽慰朕心。” 舞阳道,“臣妹只是忧心皇兄龙体,本该劳逸结合。” 赵徵目光不离蛐蛐,感慨道,“宫中也不得躲闲,这下竟躲到安庆处了!”说完,抬眸扫了眼殿室,想起是江怀懋的府邸,不禁又是一声自嘲。 “皇兄惯是疼安庆,臣妹派人去催催,让她早些归来。” “礼佛还愿是心诚事,莫催她。” 至此,兄妹俩静了话语,一时屋中寂寂。 唯原本胜了一局的“凤鸣”在舞阳手中,到底敌不过赵徵调教的“威风”,叫声尖利刺耳。 天子眼见二次要赢,自当欢愉。 然香未过半,许是中贵人那半句话扰神,在天子耳畔多转了几圈,慢慢变成宣室殿内近臣高官的话语,一句句逼仄而来。赵徵明显意兴阑珊,连着引草都松在手中。 “皇兄欲让臣妹,也不必如此醒目。”舞阳嗔道。 赵徵笑了笑,重新握起引草,扫过“威风”触须,却听他道,“三妹,你说江怀懋可有反心?” “陛下!”舞阳手下一抖,四下环顾匆忙制止他。 虽屋内外都是宫中带来的侍从,永成侯府的人都谴去旁处候命了。然白日昭昭,如此宣之于口,让闻者心惊。 “哪里说话都不方便,这处还静谧些。 ”赵徵哼了声,“朕也就同你闲话两句,这两日朝臣在朕耳边嚷嚷,惹得朕心烦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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